乳白色的气息氤氲着,荡漾在百丈见方的寒潭上,世人皆说长春峰的青玉寒潭是星辉长夜中的绝美,殊不知在寻常的白日,这一凝聚着纯净灵气的宝地也有别样的风光。
树摇影动,白日里十步一颗的荧光树藏住了光彩,化作普通的模样,排列在岸边整齐的林木中。
可风一吹,它们就无从遁形了,铃铛般的叮当声在沙沙的震动中尤为引人注目,就如鹤立鸡群一般,即使弯着脖子也收不住笔直挺拔的腿。
寒潭中有许多指甲盖大小的发光小鱼,它们的身体几乎透明,在白日里几乎很难用肉眼发觉。
但今日不一样,它们集结成群,相互簇拥着响着甩尾的滴答。
在透明小鱼的中间,躺着一位闭目养神的人儿,她的双臂和面颊半露在水面上,宁静祥和。
云,飘过寒潭的上空,短暂地遮盖了太阳的光辉。
团状的阴影中,小鱼们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辉,照亮了少女的眉眼鼻梁。
她生得极为好看,难怪连那些只会依靠本能的生灵都不由自主聚到了一起,就畅游在少女的身边,不愿离开。
其实,少女没有睡着,她只是在回忆着,怀念着一个人,追念着过往,尽管结尾总是烟消云散的悲伤。
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记得,因为她记得少年跟她说过,真正的消失不是肉体的寂灭,也不是灵魂的消弭,而是被否定和怀疑了存在。
所以,她应该记得,并且坚定不移地记得他,不然他就真的,真的不见了……
岸边的凉亭里,少妇端坐着,她准备了一套衣衫,待少女上岸时就给她换上。
一直延伸到外面的小道上,走来了位神色纠结的小丫头,细看之下,竟与水中的人儿有五分相识。
她走到少妇的跟前,低声耳语着,传达间还不忘眺望了一眼平静的寒潭,看得出来,她的眼神中也同样充满了关切。
“那个孩子吗?”
少妇蹙着眉,幽幽道,“不管怎么样,那件事也怪不到她的身上,只是……”
徐梦妆转过身去,沉吟了片刻,她早已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,也明白少年为何而死,“跟她说声抱歉吧,心儿现在的状态,恐怕还不能见她。”
少女听了吩咐,退了下去,表情中却是难掩失落。
一年多的时光里,她能见到素心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,因为自那日回来后,姐姐就住在了寒潭边,不与旁人接触。
渐渐的,宗里的长老商议着,暂时将寒潭封禁,留作素心闭关使用。
宗门的圣女接任也暂时搁置了下来,毕竟,众望所归的人暂时没了那份心气,也就不好操之过急了。
圣女继位虽是大事,但也还能暂缓些时日。
“沐哥哥,你真的就这样抛下了姐姐吗?”
少女有些伤感,脑海中也浮现了许多过往的场景,就这样,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。
小道的尽头,有人在焦急地等待着,她的身边还有位小姑娘,看得出来,她们是一同前来求见的。
“她……”
生着雀斑的姑娘踮起了脚尖,目光希冀地看着来人。
“唉……”
素巧儿叹了口气,只是摇了摇头便足够说明一切了。
周绵绵抿了抿嘴唇,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一般,短暂的失落后她扬了扬嘴角,强颜为笑道:“父王和母后为他竖了一座雕像,就在祁峰山上。”
“五子说想跟我一起去看看。”
周绵绵眯着眼,努力将眼泪眨巴回去,可是她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,“黄金大典,我们曲国王室掌握着一枚令牌,左璃长老想让我取回来。”
“嗯,多一个名额总是好的嘛。”
素巧儿呲了呲牙,她其实知道周绵绵想将这个名额留给谁,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。
“说不定,我说也许,真的有某个笑起来很无耻的家伙跑到了我们温国,说要在黄金大典上技压群雄呢……”
周绵绵弯着眉头,吸了吸鼻子,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垮掉。
“不怪你,真的不怪你。”
素巧儿一把搂住了周绵绵,她的个子要高一些,周绵绵的下巴贴在她的肩膀上,终于忍不住轻声抽泣了起来。
“我知道,可是,可是,我一想起他最后的模样……”
周绵绵泣不成声,“他那个时候已经遍体鳞伤了,却还在保护着我,让我回去告诉素心,他想说声抱歉……”
“二师兄想我们都活着,想我们都能好好的……”
五子的小手搭在绵绵姐姐的后背上,她只能轻轻地抚摸着,由上至下,劝慰着,说着语无伦次的话。
一个人的死,并不会使整个世界停止运转,但被他所保护,所爱的人,一定会为他感到伤心与不舍。
……
千里之外的地界里,少年兀地摘下了面具,驻足在原地,迟迟没有挪移脚步。
“出了什么事吗?”
走在前面的剑客回过头来,问道。
“嘘……”
少年将手指比在唇前,示意让剑客等待一会儿。
他的手缓缓抬起,指尖微微抖动,像是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,获取旁人无法察觉到的讯息。
“啧!”
少年砸了砸嘴,舌头在口腔中蠕动着,似乎是在品尝着什么。
还没待剑客发出疑问,少年就神神叨叨地叫嚷道:“苦的,像苦瓜皮一样……”
“难不成这春风还有别样的滋味?”
剑客似笑非笑,他抱着双臂,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少年的一举一动。
“风怎么可能会有味道。”
少年摇了摇头,否定了剑客荒谬的说辞。
“那你是在回味着什么?”
剑客不知道少年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,所以只好虚心求教了。
“情绪,藏在空气中的感情,离得很远,却又一直跟在我身边。”
少年的说辞愈来愈古怪了,换做旁人,或许真的会走上前来敲敲他的脑壳儿,在晃荡两下,听听里面有没有水声。
可剑客没有这般怀疑,他配合着少年,继续猜测道:“元神探测的能力吗?这我的确无法体味。”
“不对,还是不对。”
少年摆了摆手指,突然间微笑道,“叶芊芊感觉不到,魏常生体会不到,就算是问鼎宗师的杨老邪也无法感悟。”
“它不属于活着的人,所以只有我能察觉得到。”
沐清水重新罩上了面具,“这是死过一次的人才能拥有的。”
“要我来说呀,这便是因果。”
魏侨不甚明白沐清水的意思,但又有模糊的概念,他解释道,“既然这‘味道’来自远方,却又在你身边,那便说明是它不属于你,只是来寻你罢了。”
“就像因果,种下了‘因’,便要结下‘果’。”
魏侨指了指身旁三丈高的雕像,一本正经道,“永远也甩不掉,因为从一开始它便注定和伴随了。”
“真不敢相信,我这样的人,也会被做成石疙瘩,被人祭拜和赞颂。”
沐清水拍了拍石像,案上燃着香火,带着庄重的意味。
“君子一诺,以死殉道。”
魏侨听过付康给他的描述,那时候,眼前的少年可是拼尽了性命呢。
“说实话,真没你想的那样。”
沐清水隔着面具,神色平静。
“那天,丫头跟我说,她变了,和我以前认识的不一样了,变得有些世故,虚伪。”
沐清水化作一阵清风,消失在了庙宇,尽管放着他金相的是一处偏殿,但他还是不想被人看到。
“我说其实不是那样,她从来都没有变过。在我心里,她永远都是那个傻丫头。”
沐清水踢了踢大理石台阶上的小石子儿,与魏侨一起往山下走去,“她那个时候其实就已经是四境巅峰了,但心态摇摆不定,就始终无法突破。”
“所以你一直保护着温国的公主,为的就是护着她的道心?”
魏侨恍然大悟,之前还有些迷惑的地方也都一下子疏通了,能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。
“她怀着七巧玲珑心,本就容易影响心性,我这般做,就是让她坚定自我,无论世道如何,她都可以做那个善良到有些蠢的丫头。”
沐清水望着天边,坦然道,“如果她能接纳祁峰山上发生的一切,不为我的死心怀怨恨,那么她便可以直入金丹,彻底脱离凡胎。”
“就算是为了她,也不用做的如此偏激吧。”
魏侨用食指轻巧着剑鞘,疑问道,“就算你怕殃及池鱼,也大可不必如此冒险吧。”
“其实一开始我也只是想假死,但奈何还是算漏了一步,没想到那天网那么看得起我,直接派了三位小宗师截杀我。”
沐清水苦着脸,无奈道,“付康他们仨对上直逼大宗师的黑面本就无暇他顾,而那金丹剑客又偏要与我死磕,最后也就只能同归于尽了。”
“杨尊者不护着你吗?”
魏侨神色复杂,他突然间觉得少年稚嫩的肩膀承受的有些过多了。
“宗主大人其实明示过我,不过被我拒绝了。”
沐清水笑了一声,解释道,“我是个向往自由的人,与其一辈子窝在宗门里,还不如坦坦荡荡地挥出一刀十五年的绝响。”
“我的奢望算不上过分,但却总有人容不得我。”
沐清水戴着黄金鬼面,气息不显,但他身后的发丝却无风自动了起来,淡淡的威压拂过了路边的草木,“我觉得自己没错,他们却想着审判我,那么就只好努力把他们干掉咯……”
“你还真是……”
魏侨无奈地摇了摇头,却是难忍笑意,“杨尊者的徒弟都是这般气魄吗?将天网连根拔起,你还真敢说呀。”
“试一试嘛,事儿总归是人做的。”
少年双手交叉,架在脖子后面,略倾着身子,淡然道。
“是呀,总得试试……”
晚间,少年走在剑客的前头,踩着青石板,慢慢悠悠地下了山……